叶笺

如果你来访我,我不在,
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。
它们很温暖,我已经注视它们很多日子了。
它们开得不茂盛,想起来什么说什么,没有话说时,便尽管长着碧叶

【朝耀】化 (猎人朝×妖狐耀)

#暑假的参本文ww!很早以前就想尝试的设定×
全文1.5w,如果能被耐心看完会是自己的荣幸
不管是不是第一次看到,愿你能喜欢w#

『ONE』.
  亚瑟·柯克兰在傍晚时分抵达荒原。
  马蹄踏过荒原上的新雪,亚瑟匆匆地望了一眼青灰色的天空,只见太阳溺在了视线尽头的云端里,阴霾哽咽着压向地面,雪地上纷乱的痕迹变得模糊不清。同行的猎人催促他走得快些,亚瑟没有回话,只是用冻僵的手指轻触了一下腰间的狐铃。
  猎人们在荒原尽头的山谷中驻扎,村落的首领在篝火旁开了一瓶威士忌,宣布村落一年一度的狐狸猎杀活动正式开始。在亚瑟·柯克兰所属的村落,多数人依靠打猎为生,而对于猎人们来说,拥有上乘皮毛的狐狸无疑是绝佳的猎物。不同于以猎狐为娱乐的贵族,猎人们将猎狐活动作为增加积蓄的重要机会。每年冬天他们都来到荒原边缘的山谷,针对狐狸开展长达一个月的猎杀。
  反正这地方的狐狸多,不怕杀完。
  时至深夜,亚瑟·柯克兰坐在篝火旁,腰间的铃还在,灼灼的火光跳跃着,在他翡翠色的瞳中折射出一丝倦意。猎人们在晚餐后都装作喝醉的模样打着哈哈钻进帐篷,独留下不敢随便喝酒的亚瑟在外守夜。
  可恶……明摆着是在欺负人啊。
  亚瑟不悦地微蹙起眉头,像是在与他赌气似的,身后的帐篷里传来一阵均匀起伏的鼾声。不公平——他愤愤地翻了个白眼——真不公平,村子里的那群混蛋……一来就让自己守夜,明摆着是欺负他酒量差。亚瑟随手抓起一把雪扔进火里,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同样是作为猎人,他不仅酒量比不上别人,连狩猎的水平都比别人低一大截。没办法,他从小就对狩猎提不起什么兴趣,若不是因为出生在猎人世家,亚瑟打死也不会扛着枪跑来这种深山老林。再说了……那些被杀的狐狸也是很无辜的吧?据说今年的猎狐活动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,也就是说:将有比往年更多的狐狸丧命于枪口之下。
  正当亚瑟盯着篝火胡思乱想时,不远处传来的轻微声响蓦地引起了他的注意。他抬起头,前方的夜色中有一双绿眸一闪而过。
  是狐狸!
  对方似乎发现了自己行踪暴露,闪身跑向森林深处。亚瑟则一把抓起搁在身侧的猎枪,条件反射般地追了过去。腹诽归腹诽,猎人在面对猎物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举枪的。而且如果自己抓住了这只狐狸,就会成为今年首个获得猎物的人了吧?看村落里的那群人还会不会看不起自己……亚瑟轻嗑起牙关,令人兴奋的想法令他不禁加快了脚步。
  他追逐着它跑向森林深处,别在腰际的铃铛摇晃着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一抹锐利的下弦月升起,亚瑟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身影:那是一只年幼的赤狐,光滑的皮毛在宛如一匹镀着银光的赤色绸缎。他凭着脚力逐渐缩小二者之间的距离,可不等他举起猎枪,小狐狸便突然转身蹿进一片灌木丛。紧跟其后的亚瑟追上它的脚步,却在调转方向的瞬间屏住了呼吸。
  ——枪口,黑洞洞的枪口就悬在离他额头仅有几分米的位置。它微微向上仰着,似是完整地睥睨过亚瑟方才的一切行径。后者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命威胁吓得够呛,他稳了稳神,在调整着呼吸的同时小心翼翼地望向夜色中的持枪人。
  黑色长发的青年拥有水墨画般氤氲的面孔,他琥珀色的瞳仁微眯着,上挑的眼尾流露出不善的意味。那人套着一身普通猎人的行头,赤色的发带将黑发束在脑后,淡白的月光透过枯树枝投射下来,洗涤着他线条柔和的侧脸。对方扯了扯嘴角,眸中却并无笑意。他似乎也在打量着亚瑟·柯克兰,且在瞥见他腰间的铃铛之后眸色一暗。
  “你不该出现在这里。”
  “……”亚瑟打量着眼前人的面孔,他在回忆中逡巡一番,却没能搜索到与对方相关的内容。这家伙不像是村子里的人……他什么会三更半夜地举着枪站在森林里?亚瑟略感不安地对上那人的眼眸,“请问你是?”
  面对着他疑惑且警觉的样子,青年的嘴角牵起了一个矜傲的笑容,“我是谁并不重要,但我命令你现在就离开——带上你的同伙们一起走,这里不欢迎外人介入。”话语间他从容地向前迈了一步,枪口挟着一股压迫的气息向亚瑟逼近。后者似乎是怔住了,他在感受自己心跳的同时望着枪管上雕刻的纹路,大脑竟断断续续地进入了空白状态。几秒钟后亚瑟才回过神来,他狼狈地后退了几步,略微泛白的唇瓣抿成一抹紧张的弧线,良久之后他才再次开口:“为什么要停止狩猎?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
  回应他的是子弹上膛的轻响声,黑色长发的青年微笑着扣下保险栓,瞳中噙着的神色却愈发冰冷,“为什么停止狩猎?这儿的狐狸你们似乎没资格来碰吧。我好像说过了,这里不欢迎外人介入。至于我的身份——”他再次上前一步,冰冷的枪口在那一刹顶着寒气抵上亚瑟的额头,“如果你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的话,就把我当做能杀死你的人吧?”
  
『TWO』.
  虽然很不想承认,但最后亚瑟选择了落荒而逃。当时对方一脸揶揄地说自己会数三个数,若是亚瑟没在他数完之前从这里消失,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。年轻猎人的大脑再次不争气地变成一片空白,直到对方慢条斯理地由三数到了一,他才狼狈地转身逃离。转身的刹那间,亚瑟似乎看见一只小小的赤狐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,凑在青年的身边轻蹭着他的脚踝。没搞错的话……这应该是自己之前追逐的那只。
  那个人,是在保护这只小狐狸么?
  单看那一身装扮,对方应该也是一位猎人,然而除去自己所在的村落之外,没有任何一座村子有冬日猎狐的习惯。再说了,猎人应该不会保护猎物的吧?“莫名其妙的家伙……”亚瑟嘟囔着揉了揉眉心,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人的手枪太过冰冷的缘故,他总感觉有丝寒气在方才顺着枪口渗入了前额。逼人的寒气在他的太阳穴处肆无忌惮地游走,莫名袭来的头痛令亚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。
  自己这该不会是生病了吧……他不适地微眯起双眼,踏在雪地上的脚不知何时已无力再支撑身体。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袭来,亚瑟勉强站直了身子,他望向四周白茫茫的大地,隐约的糟糕猜测在心底越发明晰起来。
  他似乎……找不到回营地的路了。
  白雪覆盖下的森林悄然无声,视线所及的夜色中只有月光的白涟流动,怎样也无法再窥见营地的篝火。怎么搞的,自己为什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?如果在最初追着赤狐跑来时注意一点周围的环境就好了……亚瑟本想翻个白眼,却在头痛的威胁下不得不作罢。末了他只是咬紧了牙关蹒跚前进,颤抖的手指小幅度地在胸前画着十字。他祈祷着自己能在被冻僵之前摸索回原路,祈祷着自己别再撞见那个笑容里嵌着凉意的青年人。
 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。
  这片森林在山谷上顺势生长,不论亚瑟走往哪个方向,迎接他的都只是越来越密集的树林。脚下的山路也在不觉间变得愈发崎岖。他在雪地上一次次地留下纷乱杂踏的脚印,帐篷与篝火却丝毫没有再出现的迹象。有时亚瑟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到了猎人们的鼾声,但凝神细听之后却发现那仅是幻觉而已。
  亚瑟·柯克兰跌跌撞撞地前进着,头痛的折磨没有停下,印在雪地上的脚印则越来越浅。冬日凛冽的风裹挟着零度以下的严寒,体温负隅顽抗。膝盖蓦地一软,年轻的猎人狼狈地跌坐在雪地上,朦胧的意识与寒风一起叫嚣着离开他,生命力在头部的阵痛中一点点抽离。
  “开什么玩笑啊……”
  亚瑟用低如蚊蚋的声音呢喃着。他不知道,就在他将要冻僵在雪地里的时候,先前被他追杀的小狐狸颠着脚步走了过来。
  
『THREE』.
  好像有谁在煲一锅浓浓的汤。
  亚瑟·柯克兰在昏睡中轻轻耸了耸鼻尖。没记错的话,这应该是……煲鸡汤的味道?印象中每次猎狐归来后村人们都会围坐在一起,他们架起大铁锅,用香菇和山鸡煲上一锅热乎乎的汤。荒原上的雪已融化,汤锅上方氤氲起乳白色的气体,鲜香的诱人气味直往鼻孔里蹿。然而不擅长狩猎的亚瑟总是被挤到长桌边缘的位置,待那些在狩猎中战果累累的猎人们酒足饭饱地离去之后,鸡汤通常已是被抢得连底都不剩。最初遭遇这种情况时亚瑟还会捧着空碗一阵惋惜,但待他习惯了这种排挤之后,干脆不再去参加回归后的聚餐。
  谁会稀罕那种东西啊……像笨蛋一样。
  然而亚瑟的狩猎水平不知为何从未提升,热乎乎的浓汤也就成为了记忆中难堪与不甘的意象。可是现在……为什么会嗅到鸡汤的味道呢?没记错的话自己在雪地里迷路了,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很没用地昏倒了。那么自己现在应该是得救了?村子里的人看在他差点被冻死的份上煲了汤给他喝,应该是这样的吧。
  这样想着的亚瑟微蹙了一下眉头,缓缓地睁开眼睛。现实这次貌似没再甩他耳光:他身处于一间小小的木屋中,屋内光线昏暗,不远处有橘红色的火光闪烁。自己不知被谁安置在屋子角落的床上,身上的棉被柔软。
  不过,这里好像不是村医的屋子,更不是自己的家——没记错的话,村落里似乎没有这么小的房子。亚瑟勉强支起身体,看见有谁背对着他站在屋内燃着火光的位置煲汤。亚瑟眯眼仔细望向那处,且在看清了那个背影之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——虽说那家伙换了件衣服,但他还是在片刻的怔愣之后认出了对方。
  “你醒啦?”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亚瑟的动静。他没有回头,只是不紧不慢地将煲好的鸡汤盛进木制的碗里。话语间他转过身来,伫立于木屋内唯一的篝火旁。红色衣袍的下摆和衣带铺开在身周的地面上,衣尾上赤狐的暗纹在昏暗的灯光下仍清晰可见。
  亚瑟有些错愕地望着他,没搞错的话,自己方才竟在对方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丝笑意。然而与其相矛盾的是,他总觉得那人的瞳中覆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寒冰。以及这家伙穿的是什么衣服啊……虽然怪异但还挺、挺好看的。他用略带戒备的眼神看着那人端起碗向自己走来,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别在腰间的短匕。
  “别这样,我目前还不打算伤害你。你看,我连你的铃铛都没拿走。”来人耸了耸肩膀,狭长的凤眼眼端微挑,“给一个将死之人做好吃的——我可没那么悠闲呢。”他说着将碗在亚瑟身边搁下,“醒了就吃点东西吧?顺便让我自我介绍。”
  于是猎人先生一脸无措地端起碗,不安地瞄向身侧那个曾扬言要杀死他的神秘人。对方用搭叠的指尖托起下巴,“我是王耀,身份是——”他轻抿着唇略一思索,琥珀色的眸中波光流转,“能杀死你的妖狐。”
  他故意将“能杀死你”几个字咬得很重,噙着笑意的眼中却无戾气。他清楚地看见亚瑟端着汤碗的手抖了一下,于是无奈又好笑地耸了耸肩膀,“不骗你,真的是妖狐。”
  亚瑟难以置信地望着自称为王耀的青年人,再次将对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:那人的脸颊清瘦,轮廓却分外柔和,墨色发丝用红色的发带在脑后绾起。交领的红衣拥有宽大的衣袖,层层叠叠的曲裾勾勒出他纤细流畅的身形。除了发型和衣着有点奇怪之外……似乎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地方了。
  这……就是妖狐?
  像是读出了亚瑟眼中的那丝不愿相信的神色,王耀无奈地站起身来,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。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在他发间立起,身后凭空出现的赤色狐尾尾稍轻晃。亚瑟微微睁大双眼,莫名想象出这条尾巴在雪地上扫起一片片晶莹雪沫的情景。
  “现在是不是像一点了?我还会变成普通狐狸来着,你要不要看?”
  自称王耀的妖狐勾起淡色的唇角,微笑的眉眼间却并无暖意,“嗯……刚才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因为害怕会吓到你,所以就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了。”
  亚瑟望着他愣了好一阵,直到手里的汤快要凉透,他才端起木碗将其一饮而尽。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:被人用枪抵着脑袋;因为体力不支昏倒在雪地里;还喝了妖狐煲的鸡汤……年轻的猎人先生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些事实,他转向王耀,小心翼翼地开口:
  “……为什么不杀我?”
     
『FOUR』.
  狐铃,这是只有柯克兰家才持有的东西。看似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铃铛,却让同村落的猎人们艳羡不已。
  铃铛平时不响,但只要在追捕狐狸的过程中接连摇晃三次,不管多么机灵狡猾的狐狸都会在铃声中抽搐着倒地,乖乖落网。更令人们感到眼红的是,这只狐铃是柯克兰家的传家之宝,也仅有柯克兰家的人能在猎狐时将它摇响。或许是托这只铃铛的福,柯克兰家的人皆是出色的猎手。他们无一不将它使用得得心应手,直到这只铃铛传到亚瑟·柯克兰的手上。
  窗外的冬雪未化,木屋里的篝火灼灼燃烧着,发出“噼啪”的轻响。亚瑟坐在旁边烤着火,心想回头要建议王耀在屋角造一座壁炉。只不过王耀又穿着那身猎人的行头出门了,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。
  不知不觉地……自己好像和那只妖狐熟络起来了。
  这是亚瑟在木屋里住下的第二个星期。当时他小心翼翼地问王耀为什么不杀掉他,对方只是冲他笑了笑,“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你的表现很好吧?如今识相的人已经不多了。”说着他取过亚瑟手中的木碗,指着不远处的锅问他饱了没有。绸制的宽大衣袖无意间扫过亚瑟的手腕,带着丝丝柔软的凉意。
  “啊对了,是小狐狸帮我找到你的。感觉当时你已经处于濒死状态了,就把你背了回来。而且看你身上有好几处冻伤……不救不行啊。”王耀说着伸手拢了拢额发,他头顶的狐耳像是感到难堪似的微微耷拉下来,琥珀色的眼中却并无愧色,“再说了,感觉你病得这么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我吓的……所以就怀着些负罪感想要救你。”
  亚瑟浅浅地呼了一口气,看到前不久还剑拔弩张地用枪抵着自己的人这幅样子……还蛮不习惯的,虽然一点也不讨厌就是了。
  “说起来,亚瑟介意在痊愈之前留在这里么?”
  妖狐微微歪了下脑袋,纤长的睫羽微颤。昏暗的光线使亚瑟无法看清王耀眼中的神情,只听出了他话音中莫名的生涩与含混。他短暂地思索了一阵,然后点头答应王耀暂时留下来疗养。虽然王耀说话时的神情有些莫名的怪异,猎人与妖狐同居一室有些不成体统,但不知道为什么……他就是想和对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。
  王耀每天的日常便是藏起耳朵和尾巴,穿上那套猎人的行头带着枪外出。他将保护这座山谷中的狐狸作为自己的职责,哪里有枪声与犬吠便往哪里赶。王耀经常用与亚瑟初逢时的手段威胁猎人们离开,从而中途解救被追杀的狐狸。他在成功后通常会笑着蹲下来挠挠那只狐狸的下巴,叮嘱它下次小心。
  但这么做也足够危险。
  有好几次,猎人们在遭遇阻止时都对他刀剑相向。更有甚者,会在被赶走后猝不及防地杀个回马枪。王耀已经习惯于躲避刺向自己的短匕,且在子弹擦着耳际飞过时露出波澜不惊的神色。没办法……如果自己不做出点行动的话,这山谷里的狐狸怕是要被杀光了。
  据王耀的记忆,几十年前猎人们的捕杀还未如此猖獗。没记错的话,这里的狐狸曾经是被人们守护着的——山谷中原本有一座小小的村庄,村中的人们将狐狸视为同伴,他们守护着这谷中的狐狸,驱赶侵入的猎人。就像……就像今天自己所做的一样。
  然而村人与猎人间的矛盾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激烈,一场大规模的冲突过后,村人们损失惨重。直到近几十年来,为数不多的村人们也陆陆续续地前往别处谋生,猎人们则对山谷开启了全面的侵入。他作为一只最近才有能力幻化成人形的妖狐,认为自己有必要做点什么。
  ……虽然他可能一开始就什么都做不到。
  垂涎着狐狸皮毛的猎人们接踵而至,怎样也驱赶不完。王耀已经看腻了那些人脸上一成不变的贪婪,靠着树干小憩时他会不经意地感到庆幸,还好狐铃不在这群人手里。
  王耀自然清楚狐铃为何物,那种违背常理的存在……就连身为妖狐的他也不得不退避三舍。他不敢想象有谁拿起那只铃铛冲自己摇动的情景,虽然狐铃的现任主人似乎并不会这么做。
  亚瑟·柯克兰,狐铃目前的持有者。明明出生于出色的猎人世家,却对打猎兴致缺缺。王耀曾猜测过狐铃的拥有者是如何残暴不仁,也在与亚瑟初逢时猜测过他性格中的隐藏属性,然而这十几天的相处告诉他,那家伙真的没有半点想要伤害别人的意思。
  他与亚瑟的日常足够无趣,不过是他每日不定时地外出,对方则在木屋里烤着火等他回来。每次归家时他都会带来食物:从树根上采下的肥肥嫩嫩的蘑菇,从穿林而过的河水中捞起的鲜鱼,亚瑟最近好像说过自己想吃苹果派……回头试着去猎人的营地帮他偷一个好了。
  真是的,他都快要忘记两人敌对的身份了。
  他都快要忘记自己将亚瑟留下的最初目地了。
  
『FIVE』.
  凛冬的雪不知何时才会融化。
  亚瑟·柯克兰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醒来。自从他来到这里,王耀一直都把唯一的一张床让给他睡,自己则随意在屋内随意找个角落蜷缩起来。亚瑟曾提出让二人转换一下位置,王耀却耸着肩膀回答说狐狸没必要像人类那样睡在床上。
  然而两人的位置还是在昨夜被亚瑟换了过来。
  亚瑟悄悄地起身,轻手轻脚地走到王耀床边,仔细地端详着对方的睡颜。赤红的发带渐渐染上了一抹暖黄色的晨光,那人的脸却仍然一片苍白。昨晚王耀在接近凌晨的时分才推开屋门,眸中的神色是掩不住的疲惫。他用僵硬的动作缓缓脱下外套,被短刀划伤的手臂洇染着一片殷红。亚瑟从衬衫的衣摆上撕下一块布料,就着昏暗的火光帮对方把伤处包好。他嗫嚅着想骂一声笨蛋,却无论怎样也无法发出声音,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同伴干的,王耀一定也知道。
  亚瑟想说声抱歉,但支吾了半天也不知应如何开口。处理好伤口之后他将王耀扶到床上,后者似乎失去了抗拒的力气,只是轻咬着泛白的嘴唇。亚瑟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拉到王耀下颌的下方,指节却不慎触上了对方颈间柔软的皮肤。前者的身体下意识地一僵,他连忙收回手,呢喃着说了一声抱歉。至于这句道歉是关于不慎的碰触还是手臂上的伤口,他自己也无法说清。
  亚瑟逃也似的想要转身离去,王耀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,悠远淡漠的陌生语调熨入夜的黑暗:
  “……春天什么时候才来呢。”
  
  亚瑟明白王耀口中的“春天”指的是什么:村落的猎狐往往从冬季开始,并于来年春季结束。春季对于王耀和狐狸们来说意味着杀戮的暂时中止,意味着他们将在剩下的三季里获得片刻的安宁。春天什么时候来呢?那时山谷里的雪会化掉吧,如果那时王耀还不赶他走的话,自己就陪他一起去森林里寻找星子般散落的花。
  亚瑟坐在床沿上,和着晨曦来编织这个美妙的未来。暖黄色的熹微晨光流连在王耀的发间,亚瑟抽开赤红的发带,在枕上散开的乌黑发丝无意中略过指腹,摩擦出一阵隐晦的麻酥感。记忆里王耀曾在篝火旁随意地抽下发带,他轻笑着用指尖捻起发带的末端,告诉亚瑟红色的绳带很多时候意味着羁绊。
  ……不知我们之间会有羁绊么?
  亚瑟莫名地萌生出想要用发带将二人的手腕系在一起的冲动,但却在目光触上王耀的伤口之后作罢。他望着那双在朝阳下映着淡淡曦光的狐耳,不自觉地想要伸出手去碰触,像是担心会将那人惊醒,他把动作放得格外轻缓。昏睡中的王耀瑟缩了一下身子,无意识地呻吟出声。猎人先生怔了一下,忙不迭地将手抽回,竟像是将恶作剧玩过火的孩子那样微微红了耳尖。他捂住略微发烫的脸颊,逃也似的快步走回屋子的角落。
  亚瑟不知道王耀在他的手离开的那刻便已苏醒。那人微眯起狭长的眼,细细地打量着亚瑟不知所措的表情。他的目光在猎人的身上逡巡一番,最终在他腰间落定。
  那只狐铃……自己要对它出手么?

『SIX』.
  盗取狐铃是王耀将亚瑟留下的最初目的。
  狐铃在亚瑟手中固然不会对他造成威胁,但王耀身为在山谷中生活了百年的妖狐,对狐铃之前所造成的祸患再清楚不过。攒聚着无辜魂灵的铃铛每摇动一次,便有一个生命毫无悬念地倒下。亚瑟不会用这只铃来做什么——或许他根本就不想拥有这只铃——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。之前亚瑟曾在无意中提起自己有一个优秀的弟弟名叫阿尔弗雷德,据家中的长辈说,等到阿尔满十八岁那天,就让他来接管狐铃的持有权。至于那时的山谷将迎来一片怎样的惨烈景象——王耀不愿再设想下去。
  所以从亚瑟那里盗走并销毁狐铃会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。下定决心的妖狐冲自己轻轻点了点下颌,准备在今晚就展开行动。毕竟亚瑟那家伙今天一整天都在忙着照顾自己……晚上应该会因疲惫而放松警惕吧。
  夜晚在黄昏走向衰亡之后悄然而至,坐在床沿上的猎人则喂着妖狐喝完了晚餐的最后一勺白粥。虽然喂别人吃饭这种事对亚瑟来说想起来就有些不好意思,但看在那家伙手受伤了的份上……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他好了。
  收拾好简单的炊具之后他熄灭了篝火,并在倚着墙角入睡之前对王耀道了一声晚安。他在黑暗中等了半天却未听到回应,只能略感不安地合上眼睛悻悻睡去。王耀细听着角落处传来的均匀呼吸声,在得出亚瑟已经入梦的结论之后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起。狐狸有着良好的夜视能力,他一眼便瞥见了别在对方腰间的狐铃。
  偷盗在进行到最后一步之前都显得很顺利。王耀迈着无声的步伐走到亚瑟身边,俯身将手伸向他的腰际。窗外的森林寒风呼啸,受了惊的鸟儿发出尖利的鸣叫声。精力高度集中的王耀指尖一颤,他压抑着自己不觉间变得急促的呼吸,已经触到了铃铛的手却被醒来的亚瑟猝不及防地攥住。他对上对方那双翡翠色的眼睛,突然失去了再次露出笑容的力气。
  “……”没人说话,王耀用毫无躲避的神色注视着亚瑟的眼睛。他看见复杂的情感在对方瞳孔中翻滚云涌,讶异与错愕从其中一闪而过,遭到了刺伤般的神情流露出难以言说的苦涩。窗外的鸟儿拍打着翅膀,发出的声音在屋子里被无限放大。王耀的睫毛在黑暗中轻颤着,亚瑟恍然间再次望见了他眸中那泓冷光闪烁的薄冰。
  不必逼问原因,王耀这么做的理由二人心中都很清楚。亚瑟感受到王耀扣着铃铛的手指仍在缓缓收紧,只觉得五味杂陈的情感填充了整个心房。在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天,耀从未信任过自己么?那丛篝火跳跃着映照出的温暖……或许一开始就意味着欺骗。亚瑟茫然地眨了眨眼睛,蓦然忆起了第二次见面时王耀微挑的眼端,那人的笑容有着玫瑰的色彩,身上的尖刺却在笑容展开的同时向自己刺来。然而除却痛感,更多却是的无能为力与不知所措。过去的时光像是翻滚的海浪朝着大海倒卷而回,露出一片尸骨骇人的沙滩。
  “亚瑟……这只狐铃最初的来历,不必我说了吧?”王耀面无表情地打破了沉默,声调中再难听出以往的那丝笑意。他仍未放开亚瑟腰间的铃铛,却任由对方握着他的手。“这只铃铛上郁积了多少狐狸的灵魂……你也应该清楚。”
  “……没记错的话,是因为多年前山谷里的村人与猎人间的那场冲突?”
  “嗯。山谷里的人们为了赶走侵入的猎人,与他们展开了一场鏖战。猎人们最终获胜了,原本就为数不多的村人则在冲突中死伤大半。村人们的首领也死了啊,一位猎人夺走了他随身带着的铃铛。”王耀说着,眸中蓦然划出一线凌厉的目光,“因为他曾经观察过,发现首领就是用这把铃铛与狐狸们沟通的:只要首领连续摇晃铃铛,便是在告知狐狸们附近有猎人出没;但若短促地摇晃三次,就意味着猎人已经撤离……”他满脸揶揄地翘起嘴角,情绪却伴着语速的加快越发不受控制,“那位猎人先生真的是聪明极了——他模仿着首领的摇铃方式向狐狸们散布错误的讯息,然后几乎将它们一网打尽!太多太多无辜的魂灵在这只普通的铃铛上攒聚,以至于它拥有了现在的力量……”
  话语间,王耀空着的那只手险些扯上亚瑟的衣领。他忍着伤痛将浸泡在鲜血中的过往捞起,狠狠地甩在对方面前,怨恨的血珠溅在了亚瑟的身上,绽开一朵散发出浓烈愧意的花。亚瑟只觉得心脏一阵紧缩,一股未知的强烈情感充斥在自己的体内,在这之前他只知道狐铃奇异的作用,却对它拥有这种作用的原因浑然不知。他第一次看见王耀流露出愠色,也第一次被汹涌而来的罪恶感所吞没。
  没错的话……那个最初夺走了铃铛的猎人应该和自己一样姓柯克兰吧?或者说那人是自己的一位先辈,幼时母亲口中某个机智又骁勇的先辈。亚瑟看见王耀垂下眼帘,有些凌乱的额发使他无法看清对方的神情。他只能看到那人的肩头不受控制地小幅颤抖着,几乎快要崩溃的模样令他的心再次一阵紧缩。
  “对不起……耀,我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  话语间他迟疑着伸出手臂,将手绕过王耀的后颈,然后将对方小心地搂进自己怀里。他将脸轻轻地贴在王耀脸上,濡湿了颊侧的温热液体告诉他那人果然是在哭泣。王耀没有挣扎,他听着对方落在自己耳畔的呼吸,将小声的呜咽压抑在喉咙里。他任亚瑟搂住自己单薄的后背,泛白的手指却仍紧抓着那只铃铛。
  “什么都做不了么?……我也是。
  “如果你不把狐铃交给我的话。”
  亚瑟呼吸一滞,碧色的眼黯淡下去。他本以为拥抱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,因为二人的心脏会在此刻相贴。然而对于王耀和亚瑟——妖狐和猎人——来说,即使再怎样贴近彼此的胸膛,只要二者的利益冲突还在,心的距离便只能越来越遥远。
  “亚瑟,你不愿意……对么。”
  王耀话语中的泣音已经止住,只是嗓子还有些沙哑。像是蓦地释然了一般,他放开了紧扣着狐铃的手指,然后毫不犹疑地抽回了被亚瑟握着的手。“算了,你自己收好。”
  王耀稍微扬了扬声调,边说边轻轻从亚瑟怀里挣脱出来,起身离开角落。“你可以把这一切当做骗局……因为我一开始也这样想。只是到了现在,我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,分辨……情感的能力。”说着他走到木屋的中央,在片刻的语塞后回眸扯出一个笑容,“毕竟和你在一起时的某些东西……并不是做戏。”
  王耀脱下红色的衣袍,摘下挂在墙上的那件属于猎人的外衣。怔在角落回味着那句话的亚瑟突然回过神来,“等等——你要去哪里?手上的伤不是还没……”
  “我只是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。”王耀耸耸肩膀,不紧不慢地系着外套上的扣子。穿戴好一切行头之后他拿起枪,“你的病已经好了,想回就回去吧。别忘了带上私人财产。”王耀低下头用力紧了紧发带,几绺碎发遮挡住他的眼睛。他原本还想在“私人财产”几字上加个重音,却鬼使神差地放弃了这个念头。“回营地时记得走南山的路……那里的路上没有凝冰。”
  亚瑟彷徨无措地望着眼前人,挽留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。并不是因为像之前那样不好意思开口,而是因为无颜再去与对方交流——人类从头到尾都只是在给耀、给这座山谷制造麻烦而已,从主导着杀戮的先辈到握着狐铃不知所措的自己皆是如此。他看见王耀一脸决绝地拉开屋门,最终还是用发涩的声带挤出话音:“你不能去。”
  “……”像是已不愿再回应,王耀最后深深地望了亚瑟一眼,然后转身步入夜色。隐隐约约地,他再次听到了对方的话音。
  “耀……你疯了?”
  “我没疯,”王耀微微抬起下颌,最后一次转身冲亚瑟露出桀骜的神情,“是人类疯了。”
  
『SEVEN』.
  那一晚的亚瑟彻夜未眠。
  他茫然地看着黎明的天空,两三颗星星瑟缩着蜷在天幕上,白色的光碎掉了,令人心疼。亚瑟背靠着墙瞌起双眼,迷迷糊糊地计算着猎狐结束的日子,想象中的积雪沐浴着和煦的春阳,化成一片氤氲的水汽。
  彼时王耀的话语浮现在耳边,那天他无力地蜷缩在黑暗里,问他春天什么时候会来。亚瑟睁开眼睛,走到不知何时已映入了晨光的窗边,他将手肘支在窗台上,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方。
  耀……还不回来么?
  亚瑟一直说不清自己与王耀之间的关系。他们似乎很亲近,但似乎又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在其中阻隔。他本以为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跨越了身份设下的障碍,但王耀的行为告诉他这一切都仅是错觉而已。只不过……他们看起来似乎都已经沦陷在了这场错觉之中。
  在屋内不安地徘徊了一会儿,亚瑟决定出门去寻找王耀。自从住进这座木屋后他便很少出门,因为不知道为什么……每天只要能和王耀坐在篝火旁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他就意外地能够感到满足。所以说少了那家伙不行啊……亚瑟叹了口气,穿起外套走出房门。
  没由来的,一阵不详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而起。冬日早晨的空气清冷,天空被已失去光彩的黯淡云层覆盖。他不安地举目四顾,终于在雪地上觅到了一串浅浅的脚印。亚瑟沿着脚印前行,令人焦躁的莫名情绪在心中逐渐明晰起来。
  耀昨晚那么匆忙地离开……不会出问题吧?旧伤都还没有痊愈,那些猎人——自己的同伴会不会再伤害他?之前他在无意中与王耀讨论过妖狐是否会有生命危险的问题,后者则在片刻的思索后冲他露出一个笑容:“亚瑟会杀了我么?”
  “诶啊?当然不会!为什么说这种话——”
  “我开玩笑啦。不过妖狐会死去这点倒是真的,猎枪还有狐铃都能置妖狐于死地来着。”王耀脸上流露出不无遗憾的表情,他用搭起的指尖托着下颌,漫不经心的模样像是在评价别人的死活,“不过妖狐的生命力会比其他的狐狸强很多,他们还有能力将自己的生命力进行转移。”
  “转移?”
  “对啊。比如说将自己的生命力转移给生命垂危的同伴,我在救下受伤的狐狸时通常会这么做。如果哪天我的生命力被完全转移出去,我就会变成普通的狐狸,不能再变回来。”他平静地望着亚瑟眸中难以置信的神色,嘴角的笑意逐渐褪去,“我知道这样会让自己变弱……但这是我们对彼此的救赎。”
  所以说耀……你现在还好么?
  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,亚瑟加快脚步向那处赶去。远远的,他看见一只赤红的狐飞速向这边跑来,尾稍略过地面,清透的雪沫在空气中飞扬。而在它身后的不远处,竟有六七位策马的猎人紧追不舍。亚瑟怔了一下,他在赤狐跑近的那一刹望向了它剔透的眼瞳,撞入眼帘的果真是那熟悉的琥珀色。
  没记错的话,王耀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过自己能化身为普通的狐狸——也就是说,跑过眼前的是他而不是“它”。
  王耀加快脚步,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飞跑。他失策了,当他躲藏在灌木中伏击猎人时,对方竟毫不犹豫地反手向他开枪。一枚弹片划过他的腰侧,迸裂的伤口血流不止。情急之下他忘记了藏起耳朵和尾巴,被发现后干脆直接变成狐狸逃走。不料猎人们睹见了他变化的情景,于是在后方紧追不舍。
  王耀选择向来时的方向逃跑,他居所附近的地形较为复杂,没准可以将身后的人们甩掉。然而猎人们却比他想象得更加执着,他们在追击的过程中不断向他发射子弹,子弹一次次击中王耀脚边的土地,前臂的刀伤似乎又有开裂的迹象。
  该死的……不知道亚瑟怎么样了?自己昨天要是多少听一下那个粗眉毛的话,现在或许也不至于这么惨吧?王耀不知自己为什么还会思考这些,现在不是应该不遗余力地逃命才对么?可是关于亚瑟·柯克兰的记忆偏偏在此时不断涌入脑海,那双翡翠色的眼睛率真朦胧,烙进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抹去。王耀喘息着,身后的马蹄声不断逼近,他却在前方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  亚瑟将拳头缓缓攥紧,他迟疑着要不要插在王耀和同伴之间阻止这场杀戮,一声枪响却令他的神经更加紧绷。他看见一颗子弹击中了王耀肩胛骨的位置,殷红的血溅上惨白的雪地,这血淋淋的雨。妖狐的动作蓦地一滞,然后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在雪地上。
  “不过妖狐会死去这点倒是真的,猎枪还有狐铃都能置妖狐于死地来着。”
  对方的音容笑貌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,亚瑟把心一横,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,抱起地上的狐狸向前方奔跑。他知道现在的情景其实挺尴尬的——自己与其他猎人失联数十天,却在这时莫名其妙地出现,并做出了一件令他们大跌眼镜的事。至于王耀……亚瑟在奔跑的间隙低头望了一眼怀中奄奄一息的狐,只是紧了紧拥着他的手臂。
  真是的……我还没跟你道歉呢。
  他听见猎人们的呼喊声,感受到狐铃随着奔跑的动作而无声摇晃。浑身上下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,分子们叫嚣着让他快点逃离。可伴随着时间的推移,亚瑟的脚步越发沉重。他感受到王耀的呼吸透过衣服传递到胸膛,心中的希望却还是逐渐枯死在清冷的空气里。
  他本以为自己还能再坚持,前方的一片高崖却向他宣布了逃亡的终结。皑皑的冰雪郁积在崖顶,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。亚瑟俯身望向深渊,透过袅绕的云雾窥见了崖底沉寂的湖水。猎人们围成半圆堵住他们的去路,此时的天空仍未放晴。亚瑟没有回头,他将视线投向上方,头顶滚滚而过的是黯淡的浅灰色浮云。
  “耀,春天还没来。”
  亚瑟低头沉声说着,对方在他怀中轻微地挣动,血液不知何时已将亚瑟的衣袖濡得透湿。亚瑟会意地将他放下,伤痕累累的赤狐在下一刻又变成了墨色发丝的青年。他紧咬牙关嗔视着逐渐逼近的猎人们,过多流失的血液令他眼前一阵阵晕眩,眸中的凌厉神色却不减半分。亚瑟随着他一起回过头去,二人一同背对着身后的万丈深渊。
  有人在喊话,劝亚瑟离那只妖狐远点;有人不耐烦地架起猎枪,将王耀稳稳地套进准星;也有人嚷嚷着让亚瑟拿出狐铃,说现在是发挥狐铃作用的最佳时机。
  “……”亚瑟没有回应。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对面传来的纷乱争执,只是在看到有人举枪时下意识地握住了王耀的手。崖顶的寒风分外迅猛,亚瑟在劲风中紧咬着下唇,在心底嘲弄着自己的形象是多么的潦草。对面争执着的人们终于统一了意见,他们要求亚瑟现在就摇动狐铃,否则便一起举枪开火。扣动保险栓的声音接连响起,亚瑟逐渐攥紧那人的手,他想知道如今是谁背叛了谁。
  “对不起……耀,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  他说着,在王耀颤抖的注视下摘下狐铃,毫不犹豫地反手抛下身后的高崖。它在众人讶异的视线中长久地下坠,入水时的闷响声被一片惊呼所淹没。亚瑟察觉到被自己牵着的那只手颤动了一下,他顺着手臂抬眼望向王耀的眼瞳,发现那层薄冰已在不觉间逐渐融化,在那人的眸底漾开一片水色。
  接下来,就是该开枪的时候了吧?
  曾经的同伴在唏嘘后又一次冲亚瑟呼喊,他们咬牙切齿地叫他不要动,以免在射杀妖狐时产生误伤。亚瑟则察觉到王耀的手指在一点点收紧,不知是因为不甘还是因为恐惧。二人的手指缓缓屈伸、相握,他们的手指上皆沾染着血迹,绞缠间的指尖宛如开出了一朵鲜血淋漓的花。
  
『EIGHT』.
  王耀知道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,最后的枪声即将响起。这场抗争将以自己的死亡来收场,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。
  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主导着杀戮的猎人又一次成为了赢家?胡作非为的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迎来报应呢……难道是这里的狐狸全部消失的那天么?王耀轻轻地摇头,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身边的亚瑟·柯克兰身上。之前开个玩笑就会脸红的家伙此时却紧紧地将自己的指尖握进手心,紧到自己可以感知到他急促的心跳。
  喂,其实不必这样啊……我不会让你受伤的。
 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,王耀想将自己的手从亚瑟手中抽出。死亡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,不需要在意的人来陪自己这一程。然而无论他怎样试图挣脱,亚瑟却硬将他拉住,仿佛一放手便会失去某些东西。王耀感受到了亚瑟的视线,那人的目光正如轻轻浅浅的吻一般温柔地扫过他的脸颊。
  真是的,都什么时候了——
  王耀加大了挣扎的力道,无论如何也想要在扳机扣动之前与亚瑟拉开距离。然而过于激烈的动作却加剧了伤口的痛楚,几乎将身体击穿的剧痛蓦然袭来,王耀双膝一软,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倒,却被亚瑟手疾眼快地扶住。亚瑟的手将王耀战栗的肩膀揽入怀中,后者半跪着,头部颤抖着抵上他的胸口。
  “……亚瑟,离开这里,我数三个数。”
  “你还想让我再逃……”
  亚瑟的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断。枪口迸出火光的同时,亚瑟借着方才拥抱的姿势挡在了王耀前面,将他紧紧地抱进怀里,力度大到像是要令两具身体合二为一。王耀怔了一下,下一秒,空气中的血腥味变得更加浓郁。
  猎人仅是威慑性地开了一枪,他们知道二人撑不了太久了,这种想法使他们无可抑制地感到兴奋。妖狐的名字听起来还蛮玄乎,实际上却仅是一只会些变化的狐狸而已。现在他陷入这种被死死围困的境地,无疑是插翅难逃。但至于那个和他在一起的柯克兰家的人——反正是个怎么劝都死性不改的背叛者,不如不再去在意他的死活。
  先前紧拥着王耀身体的手臂似乎脱力了,王耀清楚地察觉到,方才枪口爆发出巨响时,挡在他身前的人的身体便因冲击力的惯性而不住地颤抖。他难以置信地回抱住对方并不宽阔的后背,指尖果真触上了一片湿润的鲜红。
  “亚瑟……”
  没有歇斯底里的叫声,王耀像是还没反应过来那般漠然地眨了眨眼睛。他的手在亚瑟背上摸索着移动,发现伤口在背部的正中。人类的自治能力抵不上妖狐,亚瑟的视线在后背碎裂了一般的剧痛中开始变得模糊,他似乎听到了王耀呢喃着的呼唤,于是吃力地“嗯”了一声作为回应。他的意识逐渐抽离,连心跳也渐渐放缓。王耀咬紧牙关支撑着主亚瑟的身体,视线越过对方的肩头向叫嚣着的猎人们望去。
  “亚瑟,或许这次我也什么都做不了。抱歉了。”
  王耀将怀中人一点点抱紧,他感受着亚瑟趋于停滞的心跳,伤口所带来的痛感仍在体内横冲直撞,唇角却悸动起一抹淡然的笑容。
  “要是猎人们都像你这样就好了。”
  话语间他后退两步,毫无悬念地落下孤崖下的深渊。
  风声在耳边呼啸,崖顶的猎人们再次发出此起彼伏的唏嘘声。二人的身体不断向下坠落,没有生在峭壁上的虬枝挂住衣衫,没有神话中的鹞鹰将他们托起,一个奇迹也没有,只有在落入崖底的湖中之后水面漾起的大片鲜红。
  如果非说出现了什么奇迹的话,那大概是王耀在下落的过程中轻声呢喃出的那声“爱你。”
  
『NINE』.
  王耀将亚瑟拖上岸,精疲力竭地跪坐在他身边。他不知这是不是他最后一次这样仔细地去端详亚瑟·柯克兰。亚瑟留在木屋养病时,他偶尔会百无聊赖地将目光搁在对方身上。那人的侧脸沐浴在柔光中的模样不知为何总是相当耐看,他们的日常无异于每天早晚的问安,他却逐渐沉溺在了这短暂时光里的温柔之中。
  如果猎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……
  王耀心想着,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前日的夜晚:他试图从亚瑟那里盗走狐铃,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趴在对方身上哭了起来,像个小孩子。那人试探性地搂过自己的肩膀,小心翼翼地挨上他的脸颊。他贴着自己的耳尖说对不起,糅合着愧疚与歉意的话语宛若轻柔的羽毛,缱倦地在自己耳中落脚。而几乎相同的话语在方才又被他重复了一次,他说完那句话,然后将情感与生命一并交付给自己。
  这样的他……有资格继续活下去吧?
  王耀点了点头,缓缓闭上眼睛,他脱下外套盖在亚瑟身上,然后将他冰凉的指尖握进手心。脱外套时幅度略大的动作让他的身体微微痉挛,王耀屏住呼吸,将呻吟声压抑回喉咙里。他轻轻摩挲着亚瑟的指尖,“喂,还记得我说过的生命力转移么?
  “我们是同伴,或许早就是了。同伴之间,应当互相救赎吧。”
  天空仍然阴沉。一簇绵软的光亮出现在二人交握的指间,光明如烛,在颤抖着的指间闪烁翕动。深度昏迷中的亚瑟微微挣动了一下身体,感觉有交织缠络的光线柔柔地落在手心,然后舒缓地蔓延向四肢百骸。身体逐渐回温,他冥冥之中感觉有谁将什么柔软的东西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。
  王耀抬起自己的手腕,望着系在二人腕间的红色发带露出苦涩的笑容。“生命力已经全部都交给你了,不介意我再开个玩笑吧?……这样羁绊就斩不断了。”
  他说着,偎在亚瑟身边躺下。他很清楚即将发生什么,但眸中却并无惧色。王耀睁大双眼,他的指尖摸索着,触到了亚瑟手心的纹路,三条线,延续着自己的一个落雪那般无声的未来。王耀的手指沿着那条深楚的线滑下去,他小指的指尖绕上那条红色的发带,一滴泪水在他合上眼睛的那一刻脱离了依附,从眼角跌落。
  “亚瑟,再说一次晚安吧。”
  不然的话,我以后就再也无法回应了。
  
『TEN』.
  亚瑟睁开眼睛时,入目的是湛蓝的天空与雪白的山峰。沾染着零星血迹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,雪水携着阳光的积温渗入地表。
  春天要来了么?
  蓦地,亚瑟注意到了盖在自己身上的外衣。没记错的话,这个应该是……耀的?他为什么不在这里……像是突然记起了方才发生的一切,亚瑟慌忙地试图起身寻找对方。背后的伤口在亚瑟起身时被不经意地牵动,他微微抽了一口冷气,却发现伤处的痛感比起最初已消减了大半。
  他试图用手臂撑着身体从地上站起,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系着王耀的那条发带。它被挽成一个软软的结套在自己腕上,发带的另一头却空无一物。亚瑟屏住呼吸,不安的阴云将他的心逐渐笼罩。耀……一定是出事了吧?那群猎人们是不是强行带走了他?他们会做些什么……亚瑟不知所措地闭上双眼,却在再次睁开眼睛时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瞳。
  赤色的红狐将前爪搭在他的膝上,微微歪着脑袋望向他。眸底淌着的目光如此温脉,似是一丛闪烁的篝火。他记得王耀的眼睛就是这样明亮,于是不禁小心翼翼地开口:
  “……耀?”
  那只赤狐抖了抖耳朵,他凑上前来,柔软的鼻尖蜻蜓点水般地轻触了一下亚瑟的脸颊。
  
  
  
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

评论(4)

热度(133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